美国独立战争后,与英国的关系并没有真正缓和,两国间时有冲突,并于1812年再次开战。随着《根特条约》的签订,英国开始承认美国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平等。1823年,美国利用英国反对法国、西班牙干涉拉丁美洲独立运动的时机,发表了著名的“门罗主义”,提出了“美国是美国人的美国”的口号。这一政策后来成为美国外交的基本原则之一。从国家战略的角度看,门罗主义为美国崛起奠定了外交基础。
当然,此时的美国尚无力将英国排除在西半球之外,但却已让对方无法轻视自己。19世纪末,随着美国国力的增强,英美关系也日趋复杂。到19世纪90年代,美国通过巴西兵变和尼加拉瓜印第安人定居点保护权问题,成功排除了英国在中南美洲的部分势力。但直到1895年的委内瑞拉危机,两国关系才受到明显影响。
英国与委内瑞拉的边界争端如何演变为美英冲突
委内瑞拉独立后,逐渐摆脱西班牙殖民统治,于1830年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委内瑞拉东部是圭亚那地区,自1595年英国探险家雷利航行至此以来,这片土地吸引了大批欧洲人。17世纪,英国、法国和荷兰分别在此建立殖民地。根据1814年的《伦敦条约》,荷兰将其控制下的埃塞奎博、德梅拉拉和贝比斯三个殖民地割让给英国。
由于与委内瑞拉的西部边界是未开发的森林和荒野,边界模糊,双方开始就边界问题展开谈判。委内瑞拉认为,当时荷兰控制的地区尽可能向西到达埃塞奎博河,因此两国应以这条河为边界。但当时英国的势力已经渗透到河西,因此并不承认。
1835年,德国出生的地理学家、探险家沙姆伯格自费勘测了埃塞奎博河以西地区,并于1839年7月1日向英属圭亚那总督提交了研究报告和地图。1841年,英国政府提出以这条“沙姆伯格线”为界,将河西大片地区划归英属圭亚那。这样,边界问题升级为边界争端,双方虽进行磋商,但并未达成协议。委内瑞拉一直向美国通报谈判情况,希望美国按照门罗主义进行调解。美国多次表示愿意调解,但英国拒绝了。
由于争议地区发现黄金,并争夺奥里诺科河河口的控制权,双方矛盾更加尖锐,1887年两国断绝外交关系。1893年,新任委内瑞拉总统华金·克里斯波再次把希望寄托在美国的干预上。委内瑞拉当局聘请前美国驻委内瑞拉大使斯克鲁格斯作为特别助理和顾问,在美国进行议会外活动。他极力主张美国介入委英领土争端,以提高门罗主义的地位,强调争议地区可以控制进入南美广大市场的贸易,并暗示英国有意通过这条水道干涉南美洲广阔的内陆地区。
1895年4月5日,英国正式宣布奥里诺科河三角洲地区属于英国,这自然加剧了美英之间的矛盾。
宣扬门罗主义的美国漫画
美国国务卿的“20英寸大炮照”
5月28日,被英国人视为“温和派”的美国国务卿格雷沙姆去世,继任者是支持对英强硬政策的前司法部长奥尔尼。他在担任司法部长期间了解到内情,并在7月2日上任后不久就起草了一份关于委内瑞拉问题的长篇照会给英国政府。
奥尔尼首先站在委内瑞拉的立场,简要回顾了边界争端的历史,并提出了委内瑞拉要求以埃塞奎博河作为边界的主张,并指出了委内瑞拉要求调解后美国历届政府的态度。
照会随后详细援引了门罗主义,以证明美国有仲裁边界争端的合理性。在此期间,奥尔尼对“非殖民主义原则”进行了阐释和阐述,认为其唯一目标是确保“任何欧洲国家或其联盟都不能使用武力剥夺美洲国家的自治权和独立决定政治命运的权利”。奥尔尼进一步指出,无论是基于门罗主义,还是基于国际法,美国都有权行使干涉权。
奥尔尼在这份咄咄逼人的声明中指出,美国是西半球唯一能够执行门罗主义的国家,因此它自然是仲裁者。他还写下了著名的声明:“今天,美国是这片大陆事实上的主权者,它的命令就是它干涉范围内所有臣民的法律。”
至此,奥尔尼重回委内瑞拉危机,指出英国对委内瑞拉的领土主张是对委内瑞拉领土的入侵和征服,“也将被视为对美国人民利益的侵犯”,因此美国不得不介入。如果英国拒绝仲裁,“其结果将极大地影响我国与英国未来的关系”,并要求英国在美国总统12月向国会提交年度咨文之前作出回应。
克利夫兰总统对这张爆炸性的纸条大加赞赏,称它是一门“20英寸大炮!”这张纸条于7月20日交给了美国驻英国大使巴亚尔。
争议地区
英国首相的精明
就在照会发出前不久的6月24日,英国保守党和自由党组成联合政府,欧洲外交界巨头索尔兹伯里侯爵出任首相和外交大臣。巴亚尔忐忑不安地直到8月7日才把照会读给这位老外交官。
然而,针对这份近乎最后通牒的照会,精明的索尔兹伯里侯爵却声称,如此精心准备的声明无法立即回应,因此将照会搁置一旁。他认为,美国国内的反英情绪并不罕见,随着风波的平息,此类言论自然会消失。他不喜欢将这样的问题提交仲裁。因此,此事被搁置了几个月。不过,英国政府也命令海军在英属圭亚那部署军事力量,悄悄为不测事件做准备。
美国递交这份照会后,部分内容被新闻界发现,一时成为热议话题。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索尔兹伯里的回信也到了。与奥尔尼的《二十英寸大炮宣言》相比,他的长篇回信犹如棉球里藏着一根尖针。这份回信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关于门罗主义,另一部分是关于边界争端。
索尔兹伯里首先承认门罗主义必须得到尊重,英国从未有意违背这一原则。但他指出,边界问题早在委内瑞拉建国之前就已存在,边界冲突与门罗总统提出的问题无关,更与美国无关。他进一步提出,“国际法是建立在所有国家的同意之上的。因此,无论多么伟大的政治家或多么强大的国家,都不能把从未被任何其他政府接受过的新原则加入到国际法规范中。”从而轻描淡写地否定了门罗主义作为国际法的有效性。同时,他还略带讽刺地指出,奥尔尼先生的“创造性想法竟然使美国成为拉丁美洲的保护者”,如果门罗总统还活着,他一定会强烈反对这种做法。
在第二部分,索尔兹伯里详细列举了许多历史事实,仿佛在纠正奥尼尔的历史错误。在阐述英国对以往边界争端的立场和态度的同时,他基本上驳斥了奥尼尔关于边界争端的言论。索尔兹伯里说,“把英属圭亚那居民的命运交到国际法院手中是不公平的”,并令人信服地说,“我们是为了人民而战,而不是为了土地……是为了这些土地上人民的权利,而不是为了领土扩张。”
就这样,索尔兹伯里把拒绝仲裁建立在维护英国人民权利的基础上,巧妙地避开了领土主张的实质,将自己置于道德制高点。这番答复,就像一位大学导师在批改一个笨拙的学生的试卷,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冷漠和傲慢,并不时夹杂着辛辣的嘲讽,“试问,如果墨西哥政府向美国索要一大块早已并入美国的领土,美国会同意把它交给另一个大国进行仲裁吗?”
索尔兹伯里的复函不仅拒绝了美国的仲裁建议,也让美国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如果不想在国际社会上丢脸,就必须冒着加剧危机的风险,与英国斗争到底。
事件主角之一:英国首相索尔兹伯里侯爵
美国和英国之间是否一战迫在眉睫?
虽然索尔兹伯里的复信比奥尼尔的照会聪明得多,说服力也强得多,但这位外交大师却太轻视美国民意了,尤其是他傲慢的语气和对门罗主义的嘲讽,更是火上浇油。
克利夫兰总统和奥尼尔国务卿迅速起草了一份致国会的特别函件,这份函件几乎完全继承了“20英寸大炮函件”的风格:“我们将尽一切可能,阻止英国使用我们经调查确定属于委内瑞拉的任何土地。”不过,这份函件虽然更具煽动性,但实际内容却采用了一般性、空洞的文笔,既是为了在公众面前保全面子,也是为了避免卷入实际危险。
克利夫兰的讯息得到了国会的热烈欢迎,国会立即表示愿意拨出10万美元作为调查委员会的运作经费。28位州长中有26位宣布无条件支持政府的立场。舆论界也开始出现超越党派的声音,全国上下掀起了爱国主义和军国主义的浪潮。英国驻美大使庞塞福特这样描述美国人的反应:“国会和民众的心态只能称之为歇斯底里。”
英国各大报纸都刊登了克利夫兰总统专函的消息,但与美国国内普遍的好战气氛相比,大多数英国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当然断然拒绝了这一“自拿破仑时代以来一个政府在和平时期所提出的最令人震惊的建议”。伦敦《泰晤士报》在表达了其荒谬性之后说:“如果一个外国政府任命一个委员会来调查我们帝国的边界,并以战争相威胁要我们接受委员会的结论,那么,即使是最绝望的人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在这种情况下,战争似乎已无路可走。事实上,克利夫兰的口信发出后,美国海军就将三分之二的舰船集中部署在加勒比海。委内瑞拉政府还任命了一个特别委员会,计划与中美洲国家联合发动反英战争。加勒比海上空战云密布,战争一触即发。
65岁的索尔兹伯里侯爵对此很平静,他曾三次同时担任首相和外交大臣,有着极其丰富的外交经验和高超的外交决断力,即使在与德国首相俾斯麦的外交较量中,他也从未失去冷静。索尔兹伯里非常清楚英美两国军事实力的悬殊。当美国海军战争学院在制定可能与英国发生冲突的计划时,发现根本无法实施有效的作战部署。1896年初,美国海军主力只有2艘二等战列舰和12艘大小巡洋舰,而英国海军主力有44艘战列舰和41艘大型巡洋舰。
美国海军的现代化刚刚开始,尚未完全发展,索尔兹伯里断定对方不敢开战。他在回复维多利亚女王的电报时说,如果英国保持冷静,美国国内的情绪就会稳定下来,他相信克利夫兰的电报并不意味着战争。因此,为了避免给英国带来紧张局势,他故意推迟了内阁会议。
果然,仅英国投资者的大量抛售,纽约股市就损失了5亿美元,美国人持有的股票也比正常市场贬值了4亿美元。由此引发的其他金融危机也接踵而至。克利夫兰总统不得不再次就金融形势发表讲话。于是,从最敏感的金融业开始,曾经弥漫的战争狂热开始降温,并迅速蔓延到其他行业。
而就在此时,一起事件带来了争端的根本转折。
事件的第二主角:美国总统克利夫兰
曲折:英德冲突与美英冲突
事件发生在南非。第一次布尔战争后独立的布尔国家德兰士瓦共和国于1884年发现了一个大型金矿。但当地政府对外国人,主要是英国人,征收高额税款,并实行经济限制,与英国关系大为恶化。1895年12月28日,英国开普殖民地首相罗兹的高级幕僚詹姆逊率领500余人,手持机关枪,企图推翻德兰士瓦政权。但次年1月2日,小队被当地警方包围,134人被击毙,其余人员全部被捕。事变第二天,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就向德兰士瓦总统克鲁格发来贺电,“你和你的人民在没有向友好国家求助的情况下,凭借自己的力量成功地赶走了入侵贵国的武装匪徒,抵抗了外来的侵略,维护了贵国的独立。我谨向你表示最诚挚的祝贺。”
这一举动无疑激怒了英国,德国皇帝的电报给英国带来的震撼犹如火山突然爆发,相比之下,奥尔尼的“20英寸炮”电报就温和多了,因为英国奉行“光荣孤立”政策,在世界上没有盟友,即使是大英帝国也无法同时与几支势力抗衡。
对于英国来说,好望角殖民地事关国家利益。德国是英国的传统盟友,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盟友的君主会发来这样的贺电,对英国的打击是巨大的。从盟友到敌人的转变,必然会破坏英国近半个世纪以来精心维护的欧洲和平与平衡。因此,与此事相比,圭亚那丛林边界问题自然是微不足道的。1月4日,英国殖民地大臣约瑟夫·张伯伦一边敦促首相举行针对德国的海军示威游行,一边发表反对干涉南非事务的宣言,并“认真努力与美国达成妥协”。
这对于寻求体面解决危机的克利夫兰总统来说,犹如一场久违的雨。对话开启后,国务卿奥尔尼也发挥了专业外交官的作用。经过半年左右的讨价还价,美国政府终于表示同意将英国定居点排除在仲裁范围之外。这对英国政府来说是一个鼓舞,于是张伯伦于9月访美,两国于11月达成协议。英国同意由美国仲裁英属圭亚那与委内瑞拉边界争端,美国考虑最大限度满足英国的要求。
委内瑞拉危机就此宣告结束。1896年11月12日,奥尔尼与英国驻美国大使庞斯福德签署协议,将整个争议地区提交仲裁,由英美最高法院各提名两名代表,四名代表选出第五名代表作出裁决。仲裁庭继续审理此案,直至1899年10月3日,最终一致通过决议。根据这项决议,委内瑞拉获得争议地区5000平方英里的土地,其中包括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奥里诺科河河口的巴里马角。但这条新边界基本沿袭了“尚普克线”,因此英国实际上获得了大量领土补偿。两国最终的边界直到1905年才被全面勘定。
委内瑞拉危机后
在这次英属圭亚那与委内瑞拉的边界争端中,美国成功提出门罗主义,并扬言要与当时掌握海上权力的大英帝国开战。尽管美国没有得到任何实际利益,但英国却以仲裁者的身份接受了美国的裁决,这意味着美国在美洲事务中的主导地位被英国默认。因此,委内瑞拉危机成为美国外交史上的里程碑事件。
此举一出,美英关系也迅速改善。在随后的国际事务中,英国在美西战争、巴拿马运河等问题上支持美国的立场,而美国则在布尔战争等问题上站在英国一边。通过这一系列事件,英美两国意识到,面对当时的世界局势,只有团结一致才是彼此最好的选择。美国充分明白,如果想在世界事务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就不能破坏与英国的关系;英国明白,美国国内的反英情绪还是相当浓厚的,也明白美国的国家战略规划和底线。因此,随着英国工业实力的相对衰落和德国实力的不断增强,有必要与美国建立友好关系,以免遭到孤立。